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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起,呼吸,坐下

三桐福尔环游世界【1】




李三桐是个妖怪。

李三桐长的还是很俊的,鼻梁颧骨都有点高,眼型偏圆,常年在外风吹日晒把他的皮肤晒成麦色,像个异族人。他原形是头豹子,皮毛油光水滑,四肢强健,也是正当少年。他向来很义气,但他毕竟是只豹子,性子里脱不开的还是有股机灵劲。

李三桐也不知道自己怎么长大的,那时候他还只是只很纯粹的畜生,没有人识,像活在梦里似的迷迷瞪瞪。后来有一天李三桐突然醒了,像从一滩泥里挣出来了似的,天地都看清了。李三桐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躺在那里,他受了伤,但被包扎好了。他开眼后先见着三棵大梧桐,面前码了几个李子——从此他就管自己叫李三桐了,他成了头有名有姓的豹子。

从前李三桐是一直睡着发现不了什么,现在他醒了,就能看到许多古怪的东西:比方说他住着的山林上有一层水一样的东西,像河水一样缓缓流着,偶尔会有窄窄的像小鲫鱼似的舟,高高瘦瘦的人影撑着竹竿,后头坐着或是绑着头发散乱的人;安静的影子排着队在林间跋涉,长而慢,一个个灯笼慢慢亮起来,荧荧的光就成了林间的溪......李三桐市场感觉自己是被泡在水中的,但这跟跳进湖里不一样,他的呼吸很顺畅,身子也越发轻盈,甚至可以变成个小孩——他后来才知道那山上的灵气有多丰富,所以他那么快就化成了人形。总之,有了人形之后他便开始学着下山了。

山下有个镇叫溯水镇,山上下来的河在这回盘了个弯,所以它才叫溯水。李三桐总是去溯水镇玩的。李三桐一直不知道那会儿救自己的人是谁,所以对见到的人总是很热情。所幸溯水镇的人们也都很好,当他是落魄乞儿,给他衣食,见他身子骨不错还教他武功,他看得到人们看不到的东西,在人家得了好处就帮他们赶赶屋子边不干净的东西。李三桐吃百家饭拜千家师,就这么懵懵懂懂的长大了。

当出落成一个弱冠年纪的少年时李三桐结成了妖丹,他的生活像是被墙拦住了,可身边的河是不会停的,小张成了张老,橘猫肥了又成了骨头,镇子燃起大火有重建,出征父亲的儿子又出征,只有李三桐没变。所有人和事都被那条河带着漂走了,只有李三桐还在墙前浮着,他握住每个人的手又松开,他想念每一个漂过去的人漂过去的每一件事。李三桐在墙前面想了很多,他终于明白了自己的不同。他隔一阵子就对人们介绍新名字,从李三桐到了李八桐,他不再经常去溯水镇,只偶尔去赶赶不听话的邪崇,尽管每一代溯水镇的人们都待他很友好。

李几桐家成了溯水镇人口耳相传的传奇,每一代溯水镇人都有那么一位李几桐守护。可只有李三桐知道这世上只有那么一个李三桐,他抱着王铁匠祖宗辈打的刀,腰间挂着溯水镇祖宗辈道婆赠给他辟邪的红绳钱串与念诀才开的百宝囊,在墙前浮浮沉沉,看着河面上漂走的每一个人。

李三桐又要下山了。山上有一个小石龛是用来跟镇上的居民联系的,要是有邪崇作乱塞纸条在石龛里就好,李三桐会视情况下山解决。镇上的金家已经连续递来了十几张纸条,李三桐估摸着情况真有些不妙,收拾收拾决定下山看看。

    

曾福尔是个驱鬼的。

他自己倒不这么认为。

人们都管曾福尔叫白艄公,或者就叫他“那瞎子”,曾福尔并不在意。

你说曾福尔不瞎,看他那白灰掺杂毫无光彩的眸子实在不可信;可你若说他瞎,曾福尔确实能看到点东西——曾福尔的世界像是用端阳挂鸭蛋绑粽子的彩绳摆出来的,曾福尔没见过端阳的彩绳,他看不见一切死物,没有桃枝他是会撞上墙的,但绝对不会撞上树,只要那棵树还活着,他就能看到一圈细细的轮廓,生命力越旺越清晰,不止如此,魑魅魍魉一类的东西曾福尔也能看清轮廓。如果这玩意儿没什么坏处,轮廓是很淡的,反之就很鲜艳。

人和动物和妖怪和鬼等等的轮廓颜色不一样,曾福尔第一次注意到这个事情是养他长大的老头过世。老头是个艄公,在河边捡了被扔了的瘦瘦小小的曾福尔,一直把他当亲孙子养,还替他治眼睛。老头的轮廓曾福尔自认是最熟悉的,但那天直到他被那具冷冰冰的身体绊倒,他才发现老头轮廓的颜色不一样了。

当时老头站在他面前,安安静静的,除了颜色外要说有什么不同,大概是背部连着一根淡淡的线,线被挣断了,断丝飘忽着指向一个方位。曾福尔在地上找着了他那根长长的桃枝,那是老头替他求医的过程中一个道士折给他的,上头栓了铃铛,桃木有灵,曾福尔看得到。曾福尔捡起那根桃枝摇了摇铃铛,老头就跟着他走了。他慢慢领着老头朝那根断丝指着的方向走,一步一步,直到被扯断的那端出现在他眼里,那丝看起来很细,但扯断成这样还能指着接在一起,韧劲绝对不同凡响。

“这你都弄断了,多大劲啊。”

老头没有回复。

那根断丝的另一头绵延到很远的地方,绵延到天际的卧鲤和它雪白的肚皮,曾福尔撑着桃枝朝那边往去,只看得见一片黑暗,一根丝线像河似的盘过来。曾福尔叹了口气,放下他的桃木枝,把那断掉的线用手轻轻一捻,线就连在了一起。那根线骤然绷紧了,老头作势要挣,曾福尔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握住老头轮廓的手——当然是一抓空,但他还是意欲紧紧握住那只手,曾福尔又叹了口气。

“这么多年,您老的恩德福尔下辈子都还不尽了。快些走吧,莫要再为福尔这副烂骨头操心。”曾福尔顿了顿,接着轻声说道,“若是福尔命大,日后定能自保......若是本就命薄,您老已替我续了十几年阳寿,就是通天也不能从阎王爷那儿把福尔保下来了。倒不如早日喝了汤,忘掉这辈子的操劳,带着您老的福分入轮回。”

“您老若入不了轮回,福尔这辈子也不得心安的。走吧。”

曾福尔一直只跟老头住,没朋友,没亲戚,村里的人帮他办了丧事。曾福尔掉了两滴眼泪,洗了个澡,把头发拢好,带着家里仅剩的盘缠和村民送的吃食,踩着土路随便选了一个方向出发了。

全村人都觉得曾福尔会死的。

人都会死,只是早晚问题。曾福尔身体一般,只求自己尽量晚点死,多陪陪老头也给他老人家点念想,最好能替老头送终。他已经达成了目标,所以死不死无所谓了。但他又答应了老头不到万一不能死的,如果早早弄丢了性命,只怕到时候上奈何桥老头要从前面掉头跑过来给自己一个嘴巴子。所以还是得活着。曾福尔决定把目标调成守孝,守完再想干什么。

近来一位瞎子在各郡扬名开来,据说这位瞎子自称“白艄公”,除了手里的桃木杖没一个地方像能斗鬼的人,他一身结实的白布衣活像是披麻戴孝,发丝细而发黄,眉目长得倒是干净就是脸色实在不好看。他驱鬼的路子也跟一般道士不一样,先凑着一个地方“看”上好一会,或是躲躲藏藏的朝一个地方“瞧”好一阵,然后朝某个方向望一眼,拿他那根桃木杖摇摇铃铛。有时他就慢慢悠悠地走出人家院子,足履不沾灰,面色宁静真像位山上的仙人,有时就不一样,比方说上次他在五岭镇一户富商家驱鬼,躲躲藏藏了半天,面色惨白,主人家都要以为自己请了个鬼进门来。

“那瞎子冷汗直冒,我就见他摆摆手让我们让开,然后吸口气,一咬牙,一跺脚,铃铛一摇,撒丫子就跑!那样子,我还以为他是冒充了白艄公要跑路!后来他好几个时辰之后才回来,摔得到处是伤,一身泥巴像个疯子,管家晚上没看清差点把他轰出去。可是,可是真的,自那以后我们家再没出过事了。”

在白艄公去之前,那户人家已经被闹了足有两三年,失了一个女孩儿一位老人和两个壮丁的性命。其他白艄公去之前的人家也是如此,白艄公或紧或慢地从他们家大门执杖摇铃迈出去后,真就像是那河边的艄公一撑竹竿,满屋的邪崇都被小舟载好,稳稳当当送了出去。

白艄公驱的鬼有大有小,但他从来只收三文,主人再怎么千恩万谢也顶多就是给他塞些普通药品和吃食。那家富商塞给白艄公好几吊钱,还想往他袖子里塞银票,白艄公只是把银票塞回去,摸摸索索从那吊钱上摸了三枚取下。

“这是驱鬼的价钱,在下没驱鬼。”曾福尔把那几吊钱放回主人手中,将三文钱收好。

“这是渡人的价钱,在下只渡人。”

曾福尔管那些魂灵背后的丝线叫纤丝,他觉得这些丝线像是河边纤夫拉船的纤绳。他是站在地上的纤夫,捻好纤丝,引渡而去的是执念不散的亡魂。

当然,曾福尔只能渡鬼,因为只有鬼才有纤丝。还有些鬼在世间逗留太久纤丝都没了,曾福尔是没有办法的,妖魔更别提了,曾福尔远远看见就要绕道走。所以有些请求曾福尔是万万不会接的——他也就是混口饭吃,不是要搏命保一方安宁,麻烦能躲就躲。这种模式当然有点影响口碑,但好在他驱鬼效果和服务态度都不错,请他上门的人家还是够吃饭的。

这天曾福尔走在路上时瞧见了一条断开的纤丝,那么长,很明显是被挣断的那头,看样子挣断有些时日了。他名声算广,附近路上还有人家会主动给他提供食宿。想来这应该算有生意可做,曾福尔便顺着丝线指着的方向走。很快他的视线里出现了大量的人影,看规模是个镇子,虽然他差点没注意一脚踩进前头的河里。

“公子打哪来啊?”

“岭南。”

“嚯,那可不简单。”

这个船夫还很年轻,声音洪亮有力,轮廓在曾福尔眼里非常清楚。他撑船技术不错,船又快又稳的在河流上行驶着。风刮起曾福尔鬓边散乱的头发,还微微有着河水的湿气。这种感觉让曾福尔很亲切,他心情难得明媚了些。

“公子来镇上可有什么事?”那船夫望了曾福尔一眼,“若是去医馆,您到镇门口找个人问一声,他们会带你过去。”

“不是,不是求医。”曾福尔犹豫了会儿,却又想着这船夫往来渡客,又是个善察言观色的,想来消息会挺灵通,于是他问道:“您可知道咱这镇上近期可有什么怪事?”

“怪事,怪事可多了,比方说前阵子最善使船的老顾偏生翻了船......”

每条航运发达的河里都有那么几只水鬼,他们背后的丝线大都已经消失,不在曾福尔业务范围内。曾福尔继续问着:“岸上的异事呢?”

“岸上——啊,最近金家出了点怪事。”

“能否劳烦兄台指个路?”

船夫心下奇怪,自己指这瞎子能看见吗?但他还是指了指金家的位置,“那边,一样的,公子问路定会有人相助。”

“多谢。”曾福尔颔首致谢。没错了,那挣断纤丝的鬼果然躲在了金家。

“公子可是最近名声远扬的白艄公?‘执杖摇铃无明客,戴孝渡世活佛心’。”那船夫听声音像是笑了,“您可是来金家驱鬼的?”

曾福尔愣了愣,一瞬间脸颊滚烫,打探消息的事都被这么句荒唐话挤到了脑后。他捂脸一阵苦笑,“这都哪跟哪呀。”

“您可别拘礼,大伙又不是胡乱编排您......”但那船夫的语气一时有些骄傲起来,“不过您放心,金家的事不劳您动手,有人能解决。”

“谁?”曾福尔抬起头来,有些诧异。

“是我们溯水镇的守护神——”那船夫似乎等待曾福尔询问这人名字许久了,“李氏李八桐先生!”

守护神?曾福尔叹口气,这种玩意儿他可见过太多了,一群半吊子道士,要么就是瞎封印普通小鬼都被关得怨气冲天,要么就是乱摆阵引邪崇祸害到别处去;曾福尔见过最狠的是一个把附近的鬼都聚集到镇上打算慢慢收拾从而吸引教徒的兄弟,最后让曾福尔方圆几里地四处找纤丝捻了一晚上。虽说曾福尔也是个半吊子可还不至于没职业道德到这地步,现在就是希望那位李八桐先生靠点谱,真不靠谱就别瞎捣鼓。想到这,曾福尔迈步的速度又快了些。

“白艄公,诶,公子,您可慢点走!别摔着了!”那带路的人不知道曾福尔这样急做什么,“您放宽心,李八桐先生已经到了,不会有甚意外的。”

就是怕他出意外!曾福尔只恨自己不认路,只能跟着这引路人走。刚在船上听说这李家已经是好几代的故事了,没准还是个盘踞此地的地头蛇呢?曾福尔迈着步轻轻喘气,“还有多远?”

“快了快了。”那引路人走着,不久金家那庄重的朱门便引入眼帘,门口正站着一着云纹黑袍的男子,正抱着长刀不知在张望什么,引路人马上向前迈了几步,“李公子,李八桐公子!有位贵客说是一定想见您一面。”那引路人回头,却发现原本紧紧跟着他甚至恨不得跑得比他还快的白艄公此时居然愣在了身后一动不动。

“您发什么呆呢。”那引路人笑起来,“这就是李家的李八桐公子,您说要见的那位呀。”

李三桐回头时就是这么个情景:杂货铺的伙计正劝着一个白衣公子上前来,那位公子面容惨白,外貌上来看一定是个盲人,可不知怎的,李三桐在那双浑浊的眼瞳中忽然发觉到些许聚焦的意味——盲人是绝对不存在“凝视”这种举动的,可李三桐的直觉告诉他,这个盲人正在“凝视”他,甚至“看”得比以往看他的所有人都要深。

李三桐兴致突起,大步向那白衣公子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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